一塊鐵的硬以及暖
來源:作者:瓔寧時間:2014-12-15熱度:0次
一塊鐵的硬以及暖
老鍋是見過大世面的,在父親的背上,從黃河的西岸渡到黃河的東岸。只要有鍋,日子就可以過下去。老鍋是有大肚量的:所有的苦在鍋里蒸一蒸就有了甜味,所有的冰在鍋里煮一煮就都化了。有了鍋,母親心里有了底,把老鍋的四周貼滿地瓜和蘿卜,中間的籠屜蒸上地瓜餅或是黃黃的玉米窩頭。很長的歲月里,我們和老鍋都無條件地服從母親這樣的安排!老鍋見到白面饃在懷里長大后,就老了。老了的老鍋躺在一個角落,雨水從破損的洞里流進流出,母親說:不要哭啊,哪天你在熔爐里一煉,還是一塊好鐵!
那次見老鍋,是在我家院子角落的一些棉柴上,老鍋的鍋底像是一塊鉛云,被閃電一再地擊中,情不自禁為它寫下以上的字句。
老鍋,作為一塊鐵,一塊被鍛打出光亮和弧度的鐵,能跟隨我爹娘渡過黃河認祖歸宗,是它的驕傲和自豪。因為分家的時候,我爹娘還從奶奶那里分到了一桿叉和一把豁口的鐵锨,而我爹娘決定只帶老鍋走。
爹把老鍋五花大綁地綁在自己的背上,懷里抱著六個月大的姐姐,娘用一根扁擔,一頭挑著被褥,一頭挑著一個木頭院子一雙碗筷,向東奔走,泅渡黃河。
到了黃河西岸的時候,那艘木船正被浩浩蕩蕩的黃河水,沖刷得像片葉子,搖晃不止。爹知道,那幾個舵手正用幾根長長的竹竿,為這艘船為自己掌舵。船要回到黃河的西岸,還得半天的時間,爹就把老鍋從背上解放下來。盡管地上是沙土,沒有任何的硬度,爹還是小心翼翼的把老鍋安置在地上四平八穩(wěn)之后才放手。而且老鍋的位置離著黃河岸邊有一定的距離,爹會覺得,風能把老鍋刮進黃河里,老鍋作為鐵,也無法應對這從天而來的大水。一旦老鍋“失足”,爹娘就不知道日子開始的日期了。
為了保險起見,船回到黃河西岸的時候,爹先把老鍋抱上的船,再把姐姐抱上的船,再接娘和她的擔子。老鍋被倒扣在船幫上,黃河里行駛,有點突兀。掌舵的說見過帶著羊過河的,帶著人和糧食過河的,但是沒有見過帶著這么大一口黑鍋過河的。一個人因為見到河水就犯暈,他想蹲到老鍋上,被我爹厲聲呵斥:把鍋坐漏了,我們咋過日子!
村子的最東頭,靠近田野的四間茅草屋就是我們和老鍋的所在。靠西的三間歸我們,靠東的一間用來安置老鍋。爹用土坯在靠近東墻的地方,壘了一個正方形,在正方形里,按照老鍋的直徑砌了一個圓形。那時,我以一粒分子的形式在爹的血液內,參與了這一行動。真的佩服我爹,沒有讀過幾天書,卻明確的知道,生活需要有棱角的事物,有時也需要圓滑。
爹抱起他的老鍋,往鍋臺的圓形里一放,老鍋就穩(wěn)穩(wěn)地立住了。老鍋立住了,爹和娘就有信心生兒育女,開始在黃河東岸的漫長人生。
嚓的一聲,一根火柴點燃了柴草,點亮了歲月,讓老鍋周身熱血沸騰。娘舀了一勺蓖麻油放進鍋底,把幾粒蔥花丟進去,香味立即不脛而走,一舀子水加進去,老鍋立即冒出裊裊的白霧。那種白霧潮潮的、油油的,輕輕的,帶著某種誘惑。老鍋的這種狀態(tài),讓爹娘出門走路都挺值了身子,說話都大聲粗氣。
村子里有多少口鐵鍋,就有多少戶人家,或者說村子有多少戶人家,就有多少口鐵鍋。鐵鍋,作為有硬度有弧度的鐵,作為有承載的鐵,不僅連接著直上云霄的炊煙,連著風箱,還連接著溫暖和希望,連接著一戶人家的身家性命。
如果一個村民和另一個村民吵架,他們不牽對方家的牛,不拉對方家的地排車,只撿一塊磚頭,往對方家里跑,目的是把一個家庭唯一的一口鐵鍋砸漏。鍋漏了,就像天塌了,日子就無法繼續(xù)下去。村民寧愿自己挨上幾磚頭,也不能讓鐵鍋遭此非命。爹曾經(jīng)在和幾個村民的戰(zhàn)爭中,誓死捍衛(wèi)了我們家的老鍋。
春天的時候,黃須菜像一片流水迅速蓋過地皮,槐花在天空中肆意綻放,花香讓人欲罷不能,此時老鍋就被頻繁地使用。娘把黃須菜丟進鍋里的熱水里,再撈出來涼拌著吃,或者用槐花蒸出槐花餅子,用來慰藉苦澀的童年。當然有時也把苦菜丟進老鍋里,老鍋在嘗到了甜味之后,又嘗到了苦味。老鍋,總是和我們的日子并肩而行。
冬天或者過年是老鍋大顯神威的時候。冬天,老鍋被從偏房里揭下來,倒扣在院子的中央,日久天長,老鍋的鍋身裹上了厚厚的鍋灰,也就是鍋的外身基本看不出形狀和弧度了。也看不出老鍋是怎樣品質的一塊好鐵。爹用一把小鏟子,小心翼翼的將老鍋周身的鍋灰除去。爹是不敢使勁的,他怕傷害老鍋,他怕老鍋被日子的火燒的薄了,以后無法承載歲月之水。
被戧掉了鍋灰的老鍋,還是那么干練,那么硬,那么大肚量,甚至可以講那么可愛。爹將老鍋安置在北屋的鍋臺里了。一整個冬天,老鍋就都在北屋里不辱使命。一把柴火填進灶膛,老鍋立即紅彤彤的,連著老鍋的土炕也暖和起來。沖著老鍋的位置,爹娘是不能睡的,把最熱的地方先給有氣管炎的姐姐,再按照從小到大依次排開。在暖和的炕上,我們像一只只小燕子,誰也不愿意飛離暖和的被窩或者土炕。直到娘在灶火上,把我們的棉褲棉襖烤出糊味,我們才像泥鰍,出溜鉆進去。
別的人家也一樣,在炕頭的也無非是年長的人,或者生大病臥床不起的人。似乎睡一冬天暖炕,人能延年益壽,或者能把久治不愈的大病除根似的。
冬天里,田野一片荒蕪,村人誰也懶的去關心,哪塊地被凍僵了,哪塊地被風刮出了漩渦,或者哪塊地里的麥苗沒有出齊。他們圍在鍋的周圍,似乎就能將田野的事情一目了然,不用過多的擔心,到了開春,田野里該長野花的,依然開的星光燦爛;該翻的地依然松軟的呈現(xiàn),至于那些麥苗,頭水澆下去,就齊唰唰綠了高了,蓬勃了。
娘和其他人一樣,慢悠悠地往老鍋里舀一小勺子豬油,把蔥花丟進去,再把白菜切碎丟進去,貼著水面,鍋的四周,糊上地瓜餅子。第一次冒出的是大的熱氣,帶著白菜湯的香味,帶著地瓜餅子的苦味,在屋里蔓延縈繞。等第二次冒出小些的熱氣,就聞到一股熟了的味道,就可以掀鍋了。我第一口下去,先咬靠近湯的部分,因為餅子粘上了很多的油水,吃起來特別香。本來餅子是苦的,一口咬下去成了香的甜的了。等大家把鍋里的白菜湯全部喝完,我還拿一塊餅子,貼著鍋底四周使勁地擦。不但把剩余的油水全都擦到餅子上,還想擦到鍋的內部去。老鍋天長日久被娘做菜做飯,一定有不少地積攢了。每次被爹看到我貪婪的樣子,他都拍拍我的屁股,怕我把他的老鍋弄個大洞出來。
到了過年的時候,我們覺得幸福,老鍋也開始覺得幸福。每一戶人家,灶膛紅紅火火,鐵鍋也被燒得紅彤彤的,把一年積攢下來的豬大油從缸里一勺一勺地舀到鍋里,那種白一旦沾上鐵鍋,瞬間就化為烏有。直到豬大油化到了半鍋的時候,被裹好麥粉夾好餡的耦合,切成條狀的里脊肉,就可以下鍋了。油花翻滾,金黃浮現(xiàn),香氣撲鼻,勾住了玩耍的我們,引出了我們肚子里的饞蟲。不等炸貨降下溫度,我們的小手已經(jīng)迫不及待地伸向了它們。盡管燙的嘴巴左扭右歪的,還是狼吞虎咽狀。我堅信著,我們家只要有這口老鍋,我一定能長大,我們家的日子也一定能有出頭的那一天。
無論莊稼收了幾粒,無論人走了幾個,無論有多少苦楚和辛酸,過年的這幾天,就都放下了。人們圍在老鍋的周圍,該炸的炸,該蒸的蒸,該煮的煮。
每一戶人家的鍋里,都在翻滾,每一戶人家的鍋下,都紅彤彤亮堂堂的,每一戶人家屋頂上的炊煙都問鼎藍天。綠豆丸子,豬肉丸子,在油鍋里一滾,該有多么圓潤多么香脆。
蒸饅頭是過年的必須課。如果說老鍋在炸年貨的時候是香的,我以為在蒸饅頭的時候,老鍋就是美的,純粹的。
蒸饅頭的時候,老鍋需要預熱,就像一個人對著愛人說出真心話,要辦一件重要的事情,要事先醞釀。等老鍋的鍋蓋上慢慢冒出小的白氣,就可以把醒好的饅頭裝鍋了。饅頭大小勻稱,排在籠屜上,白氣一陣一陣地飄忽,饅頭啊,像云霧里的星星了。只是這星星會在這云霧里長大成熟。
娘好像能感知,饅頭是怎樣在老鍋里長大的,她加幾把柴火把火燒大之后,就慢幽幽往灶膛里隨便扔幾根棉柴或者玉米秸,還時不時的把火往外抽。一邊這樣做著,娘還好像一邊盤算著今年的收成,以及明年耕種的計劃。她發(fā)出的一聲嘆息是為了有氣管炎的姐姐。老鍋好像能聽懂娘的這一聲嘆息,鍋底的火忽地滅了。過幾分鐘后,娘拿來蓋天,掀開了鍋。饅頭們,白白胖胖的,神采奕奕的,精神抖擻地擠在老鍋里,滿滿當當?shù)?,似乎老鍋并不存在了,老鍋的鐵也白了很多。娘用一根筷子,在一個紅墨水瓶子里一沾,再往饅頭的中心位置一點。饅頭可就更神奇了,白白的身子上有了艷紅的一點:這一點有點像印度舞女額頭的朱砂,這一點有點像紅紅的太陽,這一點有點像一個人的心和希望,這一點也有點像我夢想的起點。老鍋也因為這一點自豪了,從鍋里搖擺而出的白氣就是老鍋驕傲的證據(jù)。
我高考那年夏天,雨水沖垮天空的閘門,把大地浸泡在一片汪洋大海中。我還沒能把一鍋饅頭蒸熟,老鍋就漏了。老鍋底部的鐵,化為了灰燼,或者化進了我的身體,或者漫長的求學生涯里,我覺得這是老鍋的一個暗語或者是一通咒罵。我不但無法面對江東父老,連和老鍋對視的勇氣也喪失了。因為老鍋也是我生活的一種堅硬堅強的支撐,對于我的失敗,老鍋以此來拒絕和我相伴。
混跡城市之后,使用的大都是不銹鋼鍋,也偶爾使用小的鐵勺。像老鍋的身形,在城里狹小的空間里,根本無法駐扎。盡管不銹鋼鍋很少有漏的時候,也輕便明亮,但是我還是像思念一個鄉(xiāng)人一樣,非常懷念我家的那口老鍋。每當在土產(chǎn)店里,遇到像我家老鍋那么大個的鐵鍋,我總想敲打幾下,看看有沒有我們家老鍋沙啞的聲響;撫摸幾遍,看看有沒有我們家老鍋的亮度和弧度。有的店主曾經(jīng)把我當成煮肉賣肉的,也曾經(jīng)把我等成一個正兒八經(jīng)過大日子的村婦。
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是想找尋過去歲月的回響、痕跡,一塊鐵的硬度以及暖!老鍋,現(xiàn)在你在誰的身體內行走并消失呢!2012年11月16日初稿
一塊鐵的硬以及暖 (編輯:作家網(wǎng)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