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中篇紀實散文)我的鹽田我的連
來源:作者:丁尚明時間:2014-12-23熱度:0次
引 子
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上,我的生命之輪已輾過了50個春秋。星移斗轉中,我的人生四季有過百花爭妍的紅春,有過酷暑悶熱的綠夏,有過碩果墜枝的金秋,更有過寒冷難捱的銀冬……然而,30年前我隨連隊赴連云港鹽區(qū)曬鹽的那段經(jīng)歷,隨著歲月的流逝,那一望無垠的海灘,那星羅棋布的鹽田,那堆積如山的鹽垛,那帆船如梭的運河,那凹凸坑洼的濫泥路,以及那位胖胖的老場長和我那正值青春年少、親如兄弟的戰(zhàn)友……這一切卻越發(fā)清晰地展現(xiàn)在我的眼前,這一切在我寂靜塵封的心海里攪起環(huán)環(huán)漣漪。于是,我決計把那段充滿艱辛與苦痛,卻不失樂觀而向上、激情而浪漫、追求而進取的經(jīng)歷,呈獻給我即將逝去的青春,久別的戰(zhàn)友,以及親愛的讀者。
一
時間追溯到上世紀1983年的初春,在沂蒙山北麓、臨朐縣城東北三十里處的丘嶺山坡上,方圓近百里被一堵粉刷很白的高墻圍起,那里便是被當?shù)厝朔Q為“北山部隊”的營區(qū),那里便是我剛入伍的部隊――原陸軍第46軍炮兵團,那里便是我漫長軍旅生涯的起點!
伴隨著春節(jié)的臨近,我們三個月緊張而艱苦的新兵連生活也宣告結束。新兵下連前,部隊出現(xiàn)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騷動,為分到汽車連、修械所、電影隊當上技術兵,那些頭腦活泛來自江浙一帶的新兵,都削尖腦袋托門子走起了關系。那年月,我們這些來自魯西平原莊戶人家的子弟根本不懂這一套。最后,隨著部隊一聲令下,我們這些農(nóng)村兵大都呆頭呆腦地被分到了普通連隊。我和楊曉鋒、喬繼昌等十幾個老鄉(xiāng)一同被分到了二營六連,我們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炮兵。
說是炮兵,還沒看到火炮的模樣,來得及摸上火炮的屁股,就在下連后的第三天午后,一陣急促的哨子聲,就把我們和全連官兵一起集合在營房前那片開闊地上。
“立正,請稍息!”隊伍前連長潘咸光一個標準的軍禮,隊伍里立時鴉雀無聲。潘連長只有二十六七的年紀,他身著一身嶄新的四口袋綠軍裝,上衣口袋里別著一支英雄牌鋼筆,腳蹬一雙烏黑锃亮的三結頭皮鞋。他身材挺拔而偉岸,那兩片鮮艷的紅領章,捧著他那英俊白皙的臉龐,緊蹙的臥蠶眉下一雙豹眼似精芒電射。在陽光的映照下,他頭頂上的那枚紅五星熠熠生輝。瞅著眼前的潘連長,我不由想起電影《渡江偵察記》中孫道臨飾演的李連長,其實,看上去俺的潘連長比那李連長顯得更真實,更多了些英武之氣。
潘連長是煙臺福山人,這時,他拖著一口典型的膠東話說道:“同志們,根椐團首長指示,我們連隊明天要赴連云港鹽區(qū),執(zhí)行為期一年的生產(chǎn)任務。下面請指導員給大家作動員”。指導員宋清杰是遼寧丹東人,看上去他比連長大個五六歲,他高高的個子黝黑的臉膛,一天到晚繃著張黑臉,平日里大家很難見他黑臉上擠出一絲笑紋,但只要他一開口,那標準的東北腔準能引起一片暴笑。他走到隊伍前干咳兩聲:“那哈,我整兩句。咱們去那疙瘩執(zhí)行曬鹽任務,這是團首長對咱六連的信任,那疙瘩雖然條件艱苦,任務艱巨,但我們決不能當慫包,一定要完成任務。大家有沒有信心?”“有”隊伍里傳出稀稀啦啦的回聲?!俺虺蚰銈円粋€個那慫樣,中午沒吃飽咋的?一個個蔫兒巴嘰的像個娘們!”隊伍里一陣哄笑。宋指導員沖隊伍瞋目而視,黑臉一揚扯大了嗓門:“笑,笑個犢子。那哈,我再問一遍有沒有信心?”“有”那回聲齊刷刷地震天響,把半山坡正在覓食的一群老鴰驚得呱呱亂飛。
長長的車陣一字兒排開,像一條蜿蜒的綠色巨龍,附臥在崎嶇的盤山公路上,一輛輛綠帆布罩起來的“大解放”,宛如一只只甲殼蟲搖頭晃腦地龜速爬行,這是我們連隊正向著東海邊遙遠的鹽區(qū)進發(fā)。那些老兵有的坐進了駕駛樓,有的搶占了后車箱的便利位置,一個個或閉目養(yǎng)神或悠閑自在地哼唱小曲。我們幾個新兵蜷曲在后車箱尾部的角落里,任憑“甲殼蟲”發(fā)瘋般地左晃右搖。對我們這些農(nóng)村兵來說,這倒不算什么,可害苦了那些來自安徽淮南的城市兵。他們那受得了這份洋罪,在一陣急似一陣的顛簸中,一個個臉色如土、氣喘吁吁,不多時竟爭相嘔吐起來。
中午時分,在莒南縣一個叫作板泉鎮(zhèn)的地方,車陣緩緩停了下來,隊伍要在此作短暫休整。我們幾個新兵竟如掙脫牢籠的虎仔,斷了韁繩的馬駒,一個個亢奮不已、飛也似的跳下車。
這是一間用石頭堆砌的低矮房屋,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的公路邊,周圍看不到村莊也看不到居民,幾個行色勿勿的路人偶爾從石屋里進出,若不是那屋里飄出的裊裊炊煙夾雜著飯菜的香氣,你很難認得這是一個飯館。班長趙成香告訴說,我們的午飯就在這里吃,午飯是每人一碗豬肉餃子。
等了許久許久,我終于等來了那碗屬于我的豬肉餃子。我急不可耐地端起餃子走到石屋的避靜處,正要大快朵頤之際,眼前的一幕把我愕住了!
一個衣衫襤褸、身子佝僂的老漢,一手拄著拐棍,一手領著一個七八歲渾身臟兮兮、骨瘦如柴的男孩。那老漢從褡褳里掏出一張發(fā)霉的煎餅,隨手遞給男孩后,自己卻蹲在一邊端起掉了瓷的大茶缸咕咚咕咚地喝起水來。“吃吧,吃完了好趕路?!崩蠞h頭也不抬地催促著男孩,男孩卻手拿煎餅,聾啞人般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、一聲不吭。我睨眼一瞧,只見那男孩正怔怔地面對我,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碗里熱氣騰騰的餃子,兩眼射出貪婪的光芒……盡管我很餓,盡管我很想吞下這久違的豬肉餃子,可面對眼前這對可憐的老幼,再睄睄我身上嶄新的綠軍裝,我哪忍心下咽呢?于是,我走過去,悄悄把餃子倒進老漢的大茶缸。就在我轉身離去的當兒,那男孩已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來,我分明看見老漢呆滯的眼睛里閃現(xiàn)著淚花,我心里一陣凄悸……
車陣重新啟動,蜷曲在車箱旮旯的我饑腸轆轆、頭暈目眩。三十多年過去了,這一幕卻永遠鉻印在我記憶的底片上,至今想起,我心里依然感到溫暖,心間依然感到莫大的滿足與自豪!
長長的車陣一路向東?! ?br>
二
滿目的峰巒疊嶂漸行漸遠,村居民宅更顯得松散而稀疏,路上也極少車輛行人,大地一片蒼茫,天空中不時有成群結隊的海鳥盤旋掠過,空氣中彌漫著的海腥味愈來愈濃烈。我知道離大海不遠了,離鹽區(qū)更近了!
這是一條坑洼不平,泥濘遍地的“濫泥路”,在這條路上,車陣又艱難地跋涉了一兩個時辰,傍晚時分,我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——連云港猴嘴鹽區(qū),也算到達了我步入社會、參軍后的第一個人生戰(zhàn)場!
猴嘴鹽區(qū)位于連云港以東的海灘深處,它是我們原陸軍第46軍的傳統(tǒng)產(chǎn)鹽基地。說起猴嘴的名稱,還有一個神奇的傳說。在鹽區(qū)東南二十公里處,有一座美麗的花果山,它隸屬于云臺山脈。花果山西北有一座山峰,山頭上有塊立石,立石的頭部呈圓錐形,上有許多灰黃色斑紋;頭部兩側,各有一個石窩,里面長滿茅草恰似猴耳的絨毛;頭部下方石角突出,酷似猴子的尖嘴瘦腮。遠遠望去,那立石活脫脫是一只蹲著的毛猴。據(jù)說,齊天大圣孫悟空護駕唐僧西天取經(jīng)路過此地,因師徒二人發(fā)生爭執(zhí),悟空便賭氣回到花果山水簾洞。悟空整日帶領群猴嬉鬧玩耍,忽一日,他率群猴來到這里尋芳探幽,此處山清水秀,鳥語花香,果茂林豐,悟空及群猴豈忍離去?某日唐僧遇難,如來佛主急召他去解救,悟空不敢怠慢,疾速將群猴打發(fā)回花果山水簾洞,但他又擔心如此仙境被妖魔占領,便急中生智從身上拔根毫毛,變成自己的替身立于山峰看護。從此,那根毫毛也就變成了山峰上的這塊“猴石”。
當年,吳承恩離開家鄉(xiāng)淮安,乘船過海來到云臺山。老先生深深被這神奇的傳說所打動,在以后的《西游記》成書中,便將“石猴”載入書中。
神奇美妙的傳說令人心曠神怡,傳說中的瑰麗景致與我們咫尺天涯。連隊的營地設在蒼涼空曠、渺無人煙的黃海灘上。天低水闊,海風勁吹。我心里總認為,我們的營地就是馬薩蒂埃拉島,我們六連官兵就是漂流到島上的魯濱遜。舉目遠眺,一望無際、縱橫交錯的鹽田羅織在營區(qū)四周,一座座堆砌整齊的“鹽山”,在初春的陽光里閃爍著耀眼的白光。營地里分布著幾爿低矮殘破的磚瓦房,盡管營地不大,仍被一條貫穿南北的人工河從中劈開。河西岸呈“┏”型的兩排營房,南北走向的是我們班、排的士兵宿舍,東西走向的則為連部、衛(wèi)生所。河東岸呈“〓”狀的兩排房,前排為伙房和食堂,后排為炊事班宿舍和倉庫。河的東西兩岸,由一塊長十五六米二十公分寬的活動木板連起。每每就餐、集合,官兵們可隨時在河上搭起木板來回走動。
可別小看了這條人工河,這可是鹽區(qū)居民的“母親河”,河道雖說只有二三十米,卻被尊稱為“外大河”。 由于鹽區(qū)只有一條通往外界的“濫泥路”,尤到雪雨天,“濫泥路”便失去了路的作用。南接灌河、運河、直通長江的“外大河”,既可泄洪,更重要的是承擔起了為鹽區(qū)運輸原鹽、淡水、糧食的重任?!巴獯蠛印闭嬲媸敲狡鋵嵉狞S金水道。
那時,從鹽田收工回來,我時常孑立躑躅在河岸。“外大河”上檣櫓林立,白帆點點,魚蝦淺底,浪花飛濺。望著川流不息的鹽船,船頭撐槁的漢子和那穿紅戴綠的船家姑娘,我這個沉浸在文學夢中的年輕士兵,常常陷入冥思遐想……
我想去連云港
乘一艘夢的畫舫
穿過煙雨的江南
蘇州天堂
當西湖碧波蕩漾
你站在水的一方
看不清你的模樣
煙霧迷茫…
……
從南方到連云港
我不怕山高水長
穿過湘江和贛江
萬里長江我不看洞庭鄱陽
也不看如夢蘇杭
我只想去連云港
如泣如訴的歌聲凄婉而悠揚,歌聲把我從沉思中喚醒。我凝望著鹽船上那個深情歌唱的美麗姑娘,我的心兒醉了!
三
在鹽區(qū)素有“一年捆兩季"之說(即從農(nóng)歷的三月三到夏至一年產(chǎn)兩季鹽),并流傳著這樣的諺語:“曬鹽如種田,一分汗水一分錢”,“春季抓旱天,圩灘鋪滿鹽。灘板壓三遍,鹽色白如面?!?nbsp;曬鹽如打仗,鹽場似戰(zhàn)場。為奪取原鹽生產(chǎn)的全面勝利,運籌帷幄的連首長自然要搶占先機。
翌晨,在營房前那片泥濘地上,全連以班為單位齊刷刷集合完畢。隨著潘連長的一聲“報名”,那震天響的“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”隨機劃破了整個鹽區(qū)的上空。
隊伍前站著一位頭戴藤條帽,身穿舊工服,腳蹬長水靴,面如古銅、體態(tài)雍胖的老漢,那樣子活像“身長八尺,豹頭環(huán)眼,燕頷虎須,生若巨雷” 的毛張飛。潘連長介紹說,他是鹽場的紀場長,除紀場長外還有劉、李二位師傅和一對姓季的年輕兄妹。他們都是當?shù)赝林?,是鹽區(qū)的老鹽工,他們主要做我們生產(chǎn)的技術指導。
介紹完畢,潘連長宣布了任務、分工。一個師傅帶兩個班,每班分成五個小組,每小組倆人負責一塊鹽田。(據(jù)師傅講,每塊鹽田有3300多平方米,相當于爹在家鄉(xiāng)耕種的 5畝莊稼地)。接下來,官兵們每人領到一件雨衣一雙水靴和一些生產(chǎn)工具,在師傅的帶領下,我們向著各自的鹽田走去……
跟我一個組的,恰巧是睡在我下鋪的一位老兵,(這老兵的名字已刻我心, 因行文中涉及他一些不算光彩的事情,為不影響戰(zhàn)友情誼,在這里隱去他的名字,姑且稱他為老兵。)提起這老兵,我至今還耿耿于懷。當過兵的人都知道,在部隊流行這么句話“新兵下連,老兵過年”,可這老兵實在有些過分!
這天清晨,嘀嘀噠噠的起床號剛一響起,我立馬脫兔似的跳下架子床。下鋪的老兵依然無動于衷、齁聲正酣。我心里明白,這是老兵又犯“病”了。老兵家里很窮,父母體弱有病,弟兄也多,眼瞅著和他一起入伍的十來個老鄉(xiāng)都訂了親有了未婚妻,人家一退伍立馬就娶妻生子過上屬于自己的小日子。而他服役期將滿,到年底也面臨退伍問題,自己快三十的人了還打著光棍。在部隊孬好也沒有混出個名堂,算是白白當了幾年大頭兵。老兵心里窩囊,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來了個破罐子破摔,干脆以“生病”為由,整日價在宿舍壓起了鋪板。其實,我還發(fā)現(xiàn)了老兵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。
那天傍晚,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了宿舍,宿舍里卻不見了老兵的身影。成天壓鋪板的老兵突然“失蹤”,我心里多少有些驚奇和詫異。才管他呢我得好好睡一覺,我一把抓住床梯往鋪上爬。隨著架子床的搖動,一個粉紅色的塑料皮筆記本,從老兵的枕邊滑落下來。這種筆記本很是流行,本中的彩色插頁多印著劉曉慶、潘虹、姜黎黎、方舒、陳沖等電影女明星肖像,稱它為那個年代的時代符號應不為過。我翻身跳下床,彎腰把地上的筆記本撿記,筆記本扉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“理論學習筆記”。正當我準備把筆記本放回原處時,“理論學習筆記”的后邊,一行被描粗的文字卻攫住了我的目光――《曼娜回憶錄》。這寫的是什么呢?對文字向來充滿好奇的我趕忙翻看起來。只看了短短的幾頁,我竟有些臉紅耳熱、額頭冒汗了。
我的家鄉(xiāng)位于魯西平原的黃河岸邊,那里地域封閉,民風淳樸而原始。從小學到高中畢業(yè),男女生老死不相往來,平日里相互間也幾乎不搭話。如果某男生跟某女生遞了張紙條,說了句悄悄話,一旦在學校傳開就算是“緋聞”了, “緋聞”鬧大,還有被學校開除的危險。至于男女之事,那更是霧里看花、懵懂不懂。
偷看了老兵的手抄本, 我平生第一次曉得了人間還有男歡女愛。那當兒自己感到就像偷了鄰居家的牛羊,被逮住似的心驚肉跳。我再也沒膽量往下看了,趕緊慌里慌張地把筆記本放回老兵的枕下。
在那個年代,這樣的手抄本是國家絕對禁止的。為防止手抄本流傳到軍營毒害官兵的思想,部隊經(jīng)常對每個士兵的行李、戰(zhàn)備包進行檢查、收繳。真想不到這老兵竟成了漏網(wǎng)之魚,居然把手抄本偷偷帶到了鹽區(qū)。起初,我打算向連首長檢舉揭發(fā)他,又擔心把事情搞大老兵受處分,后來也就漸漸把這事淡忘了。
這下,我終于恍然大悟:不怪老兵老“生病”,這“生病”多好,整天閑著還能美恣恣地看手抄本,有這等好事兒,他才不愿下鹽田受那個苦累!
我早已習慣了老兵“生病”,一個人在鹽田勞作的日子,盡管兩個人的活兒全落在我一人肩頭,但我心里沒有一點怨言,更沒發(fā)半句牢騷。我知道,我是農(nóng)民的兒子,自己多吃點苦受點累算不了什么,這也是作為一個新兵蛋子必須做到的!
遼茫的黃海灘區(qū),空曠的曬鹽田里,到處閃現(xiàn)著我們六連官兵奔波忙碌的身影。那一身身綠軍裝,鮮紅的領章帽徽,在湛藍波光的映照下,像一串串跳蕩的音符,像一首首流動的詩篇,更像一幅幅濃墨重彩的壯麗畫卷!
時間的雙手輕輕推開了暮春的大門,記得這個時侯,家鄉(xiāng)的黃河已解凍開凌,岸邊的楊柳林已吐綠抽芽,田野里也開遍了各色各樣的小花。而在這遠離家鄉(xiāng)的黃海灘上,仍然透著刺骨的寒意。
鹽田里海水已蒸發(fā)成了鹵水,鹵水已結出了一層厚厚的鹽晶。為增加鹽的產(chǎn)量,我們必須不斷地松動平滑結實的鹽晶表面。我雙肩套著粗硬的麻繩,整天踩著漫過腿肚的鹵水,像牛一樣拉著大釘耙在鹽田里來回穿梭。尖利的海風夾帶著沙礫,傲慢地吹著口哨呼嘯而來,剎時我的臉頰像鋼鞭抽打一樣疼痛。又是一陣海風吹來,腳下的鹵水也放肆地灌進我的水靴。我走到鹽池邊,把吹歪了的棉軍帽重新戴正,把松弛的軍腰帶重新系緊,把水靴里的鹵水全部倒凈,我又迎風走向我的鹽田……
那時,臺灣歌曲在剛剛洞開國門的祖國十分流行,正值少年輕狂、熱血賁張的我,為排遣內心的孤寂,每當我單獨在鹽田勞作時,便扯開嗓門把潘安邦的《外婆的澎湖灣》唱成這樣:
海風狂吹黃海灣/白浪逐鹽灘/沒有樹林遮太陽/只是一片海藍藍/坐在營區(qū)的矮墻上/一遍遍懷想/也是黃昏的鹽灘上/有著腳印一串串……
在周而復始緊張而繁重的勞動中,我們六連這些大多來自內陸的官兵,還沒有感受到季節(jié)的變換,整個黃海灘鹽區(qū)已悄然進入了梅雨季節(jié)。
一場更加嚴峻的考驗到來了!
四
俗話說六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,但正值黃海灘的梅雨季節(jié),處在亞熱帶向海洋性氣候帶過渡的鹽區(qū),老天變臉的速度可謂翻手為雨覆手為云。
艱苦的環(huán)境磨煉人的意志,繁重的勞動給人以強健的體魄。這像出自浪漫詩人之口的妙語,看上去的確很美,似乎也有幾分道理。但這在人跡罕至的黃海灘上,我們六連官兵平日里難見一片青菜葉,頓頓吃著土豆絲蘿卜塊蘿卜條土豆片,干米飯稠米飯稀米飯,甚至連淡水每人定量每天也只有一瓷缸的情況下,每日卻趟著濃濃的鹵水超負荷的運轉,很多人力不可支了!
我是炮六連的士兵
我有著鋼鑄的意志鐵打的骨頭
風霜雨雪奈我何
雷電霹靂何所懼
黃海灘是我馳騁的疆場
白晶鹽由我的熱血凝成
我深深地知道
既然穿上了綠色的軍裝
我就要把鮮艷的領章帽徽刻在心上
就要牢記軍人的誓言
就要不辜負祖國給我的榮光
困難面前我不會退讓
面對危險也決不逃脫
我要挺起青春的胸膛
在綠色的軍營里
向前向前闊步向前
在人生的征途上
我要一路高歌
這是我在鹽區(qū)寫下的一首小詩,它代表了我們六連全體官兵的心聲。在寫此文時,我翻箱倒柜把載有此詩的日記本找了出來。日記本已泛黃破舊,本中的鋼筆字也變得模糊不清。我望著筆記本,吟誦著這首草就的小詩,盡管30年過去了,我依然心潮激蕩、熱血沸騰!是的,我們炮六連的官兵,在鹽區(qū)異常艱苦的條件下,在異常繁重的勞動中,我們大多數(shù)都咬牙挺過來了,沒有人當逃兵,更沒有人當慫包軟蛋,我們挺起青春的胸膛,一路高歌……
夜深沉,大地寂。憑著海風送來的習習涼意,勞作了一天的士兵們早已傲游夢鄉(xiāng)。擁擠的宿舍里,酣睡中的士兵有人忽兒發(fā)出憨憨的笑聲,有人忽兒又夢囈迷離,還有的低吟淺唱起家鄉(xiāng)的歌謠…..這一刻,他們可能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家鄉(xiāng)故園,可能正與久別的爹娘傾心交談,可能正與親愛的姑娘偎依在樹林河邊耳鬢呢喃……我親愛的戰(zhàn)友,只有在夢中享受這親人團聚的時光了!
一陣緊急集合號,突然劃破了整個鹽區(qū)的夜空,士兵們一個個從睡夢中驚醒。號聲就是命令。誰都知道梅雨是鹽區(qū)最可怕的敵人,梅雨到來之前,我們必須把整個鹽田覆蓋起來,否則雨水一旦浸入鹽田,我們幾個月來的辛苦可就白費了。大家風風火火地穿起雨衣水靴,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鹽田飛奔而去……
每方鹽田的東西兩側,都有兩塊偌大的黑塑料布,這些黑塑料布都用厚重笨拙的木板支撐,木板是活動的,它可以帶動黑塑料布來回伸縮。每當梅雨到來之前,我們就從鹽田兩側費力地將黑塑料布拉向鹽田的中間。
這一次,海風越刮越急,雨也越下越大。漆黑的夜色中,我們一邊摸索一邊使勁地拉動著黑塑料布。又是一陣海風從四周猛烈吹來,塑料布鼓起一個個降落傘似的氣包。士兵們有的被塑料布緊緊裹了起來,有的被塑料布鼓起的氣包吹上了半空。緊接著,一個個又像下餃子一樣啪嗒啪嗒從氣包上墜入鹽田。這時,老鄉(xiāng)楊曉鋒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:“尚明,快把塑料布撕破,快鉆出來!”我心領神會,趕緊把塑料布撕開一個口子匐身鉆了出來。
一夜的鏖戰(zhàn),一夜的奮力搏殺,我們依然沒有戰(zhàn)勝風殘的暴風雨。這一次,我們好多人手上臉上身上不同程度地被擦傷,我們的技術指導、年過半百的李師傅和兩名士兵被摔成骨折。
大海上漸漸露出了霧蒙蒙的白光,天亮了,暴風雨仍在肆虐。我的臉上胳膊上后背上屁股上被擦破的道道傷口滲出了鮮紅的血水,被鹵水鹽漬浸染過的傷口,像刀子一樣亂戳在我的身上。我強忍著鉆心的疼痛,望著眼前一片浪籍、破敗不堪、揮灑了我無數(shù)血汗的鹽田,我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,竟像在學校受了委屈,卻仍然被老師訓斥的小學生一樣難過得失聲痛哭起來。
風雨中,鹽田邊,一個個落湯雞似的士兵木訥而狠狽地佇立著,任憑暴風雨無情的蹂躪,那情景不由使人想起了法國著名雕塑藝術家奧古斯特•羅丹的群雕《加萊義民》,其情景極其悲涼而壯烈!
我的痛哭,不覺在“群雕”中也引起一片抽泣聲,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,但這是我們六連全體官兵的眼淚,這些流淚的男人同樣是英雄!
五
一連幾天的暴風雨,把我們的營地真的變成了一座孤島。“外大河”暴漲四溢,“濫泥路”一片汪洋。船進不來,車出不去,淡水沒了,糧食沒了,我們真真到了彈盡糧絕的境地!
俗話說“靠山吃山,靠海吃?!保硖廂}區(qū)的我們總不能靠鹽疙瘩充饑吧?連首長同樣是 “巧婦難做無米之炊”,干脆硬梆梆甩出一句話:生活問題由各班、排自行解決,這是命令!
既然是命令,士兵們就得無條件的堅決執(zhí)行?;钊素M能被尿憋死?各班、排的士兵自發(fā)地帶上臉盆、水桶、鐵鍬,三五成群地奔向黃海邊。在海邊的一處汊灣里,士兵們有的下去摸起了蛤蜊,有的挖出螞蟥做餌去釣魚,有的去海邊撿拾海帶。還別說那蛤蜊竟出奇地多,眨眼間大伙就摸了個盆滿缽盈。
有趣的是釣魚,這釣魚可不像人們印象中釣魚那般費事,在這里釣魚無需釣鉤,只要把挖來的螞蟥往細繩上一系,然后把繩兒往水里輕輕一甩,那些扎把長的貪吃魚兒就很快蜂擁咬餌。就這么把繩兒猛地一挑,一下子至少能釣上三四條魚兒。我們管這些魚兒叫做“傻瓜魚”(多年以后我才知道,這種魚叫“狗杠魚”,學名為海鲇魚。因為它吃食兇猛,啥餌都吃,不須高超的釣技即可釣獲它)。
烏云密布,海鷗低旋。大??裣?,濁浪排空。大海深處當?shù)貪O民的海帶養(yǎng)殖場,也殘遭破壞。養(yǎng)殖海帶的漂浮瓶,正在生長的海帶,在風浪的揉搓撕扯中,也小山似的簇擁到岸邊。在班長趙成香的帶領下,我們爭先恐后地把這些碧綠的、尚未成熟的海帶撿拾起來。
我站起身遠眺著浩瀚的大海,聽著大海的陣陣濤聲,看著破云穿空的海鳥,我竟忘情地朗誦起了高爾基的《海燕》:在蒼茫的大海上,狂風卷集著烏云。在烏云和大海之間,海燕像黑色的閃電,在高傲的飛翔。一會兒翅膀碰著波浪,一會兒箭一般地直沖向烏云,它叫喊著,──就在這鳥兒勇敢的叫喊聲里,烏云聽出了歡樂……此刻,我心里驀地掠過這樣一個念頭, 我們這些遠離故鄉(xiāng)熱土、父母親人的年輕士兵,不正是那在閃電中,在怒吼的大海上,像箭一般穿過烏云的勇敢而高傲的海燕嗎?
真是因禍得福,一連幾天的暴風雨卻給彈盡糧絕的全連官兵,制造了莫大的口福。什么蛤蜊湯,清燉魚,拌海帶,隨便敞開肚皮吃,吃得那真叫一個過癮!
不能下鹽田勞作,指導員宋清杰自然利用這難得的空閑,在連部給大家上起了政治課。忽然,桌上的電話鈴響了,宋指導員伸手抓起電話,聽著電話里傳來的聲音,他的雙眉漸漸皺成了一個疙瘩。
電話是二排長夏曉友的未婚妻從20公里外的新浦火車站(現(xiàn)易名為連云港站)打來的。原來,本該前年春節(jié)倆人就應完婚,未曾想夏曉友這個合肥炮兵學院畢業(yè)的學生官,在擔任排長的同時,還承擔起了團首長交給的火炮教學任務。繁重的教學、訓練,使夏曉友無暇顧及自己的婚事,婚禮只好一拖再拖。后來,夏曉友又緊隨連隊來到了鹽區(qū),面對如此繁重的生產(chǎn)任務,他實在不忍心回去完婚。可是倆人都二十八九的人了,雙方老人催得又緊,萬般無奈之際,倆人最后商定把婚禮放在鹽區(qū)舉行。這不,未婚妻滿心歡喜、風塵仆仆地從千里之外的安徽合肥趕來了,誰知,可惡的暴風雨卻絕情的把姑娘阻隔在了火車站。
距離阻不斷兩顆相愛的心,風雨更是擋不住有情人奔向幸福的腳步。倆人雖咫尺天涯,但兩顆相愛的心早已緊緊地融合在一起了!
電話這端,夏曉友心疼地安慰著他心愛的姑娘;電話那端,美麗的姑娘向她的情郎訴說著衷腸。風雨無情,軍中有愛,這時不知誰說了一句“不如現(xiàn)在就為夏排長舉行婚禮,也算了了兩位新人的意愿?!?nbsp;這提議竟得到了大伙的一致響應。征得夏曉友和姑娘的同意后,婚禮說辦就辦,一場沒有新娘的結婚議式開始了。
連部變成了婚禮的殿堂,政治課變成了結婚儀式。主婚人潘連長當仁不讓,證婚人非宋指導員莫屬。官兵們輪番著向夏排長和電話那端的姑娘表示新婚的祝福。隨著婚禮的推進,婚禮竟演變成了聯(lián)歡會。宋指導員要求每人都要為兩位新人獻一個節(jié)目,大家唱歌的唱歌,跳舞的跳舞,你方唱罷我登場,這下輪到我了,五音不全跳舞不懂的我著實犯了難。正在大家使勁起哄的當兒,我霍地計上心頭:“我給大家朗誦首詩吧,祝夏排長和嫂子新婚甜蜜,恩愛白頭!”于是,我扯著標準的魯西腔朗誦起了裴多菲的《我愿意是急流》――
我愿意是急流,
山里的小河, 在崎嶇的路上、
巖石上經(jīng)過……
只要我的愛人
是一條小魚,
在我的浪花中
快樂地游來游去。
……
只要我的愛人
是青青的常春藤,
沿著我的荒涼的額,
親密地攀援上升……
朗誦完畢短暫的沉寂后,連部里掌聲四起。電話那端的新娘喜極而泣,夏曉友的臉上綻放出朵朵桃花……
一路走來,在我?guī)资甑娜松鷼q月里,我參加過數(shù)不清的各式各樣的婚禮,唯獨30年前在鹽區(qū)參加的那場沒有新娘的婚禮,仍然顯得那樣別致而新穎,那樣富有情趣而意味深長。
這場特殊的婚禮我終生難忘!
六
肆虐了幾個月的黃梅雨,終于止住了它不羈的腳步,怒吼的大海也平靜了許多,每天總是有節(jié)奏地潮起潮落,毒辣的太陽也沒了先前的火爆,向大地露出了久違的笑臉。這是秋天到了,鹽區(qū)收獲的季節(jié)到了!
鹽田里渾黃的鹵水早已蒸發(fā)殆盡,裸露出大片大片銀白平展的鹽晶體。鹽晶體在秋日的陽光里,散放著灼眼的光芒。來鹽區(qū)只有短短的幾個月,我們那一張張原本稚嫩的小白臉,竟被海風涂抹上了一層厚厚的黑油彩。盡管幾個月,我們每個人都經(jīng)受了有生以來最大的磨難與煎熬,飽嘗了從未有過的艱辛與苦痛,可望著眼前這亮晶晶的大鹽田,什么苦累、委屈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。我們甩掉滿是堿花的軍衣,赤裸著古銅色的臂膀,踩著晶瑩剔透的鹽田瘋也似地撒歡狂奔,我們扯開喉嚨大聲地歌唱,我們肆無忌憚地縱情喧泄:“這是我們曬的鹽,這是我們的大鹽田!”
短暫的興奮過后,我們又遇到了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:這些原鹽可是全連官兵歷經(jīng)千辛萬苦換來的勞動成果,這可是全連官兵血汗凝成的,如何才能盡快把這些原鹽收完,并以最快的速度裝船運往碼頭?
那時收鹽還沒有實現(xiàn)機械化,全憑人的一雙手,收鹽工具也只有那些原始的鎬頭、鐵鍬、獨輪車。再就是推獨輪車,就是像我們這樣的農(nóng)村兵,甭說推平日里也很少見到這玩藝兒,而對那些城市兵來說,還不更是“猴子看戲――傻眼”?再把鹽體一鎬鎬地拋開,一鍬鍬地裝上獨輪車,這一車足有三百來斤。再把這三百來斤原鹽堆積或裝船……官兵們力氣倒有的是,可這推獨輪車憑的不只是渾身的蠻力,它需要一種說不清、道不名技巧勁,需要揣摸好身體各部位的協(xié)調與平衡。
“我們是六連的官兵,困難再大我們也沒有被嚇倒,何況這小小的獨輪車?三日內,每個人必須把它拿下!”官兵們知道宋指導員的話不是說著玩的,誰也不愿因學不會推獨輪車落個違抗軍令的罪名。大家不由分說得空就抓起獨輪車練習起來,一時間整個鹽區(qū)呼拉拉上演起了一場“獨輪車”大戲。
甲抓起獨輪車,剛一挪步立時人仰馬翻。乙推著獨輪車一個轉彎,摔了個豬八戒啃西瓜。丙昂頭彎腰屁股扭竟來了個倒栽蔥……幾番練習下來,一個個被摔得鼻青臉腫,身上掛滿了青一塊紫一塊的“迷彩”, 官兵們面面相覷,我成了“熊貓眼”,你成了“烏眼雞”,他成了“青面獸”。見狀,地方的紀場長和幾位師傅趕緊前來指教,說:我們腳下的路況是不斷變化的,獨輪車的重心也要隨著變化才行。推獨輪車時要不斷扭屁股,這是為了找平衡,保持車的重心。所以大家一定要記住一句口訣,就是“推車要用巧,關鍵是屁股扭得好。”
幾位師傅的話果然靈驗,官兵們把口訣熟記于心,三日內全連官果真人人學會了推獨輪車。直到現(xiàn)在,我依然能推著幾百斤重的獨輪車健步如飛!
為趕收鹽進度,連隊在全體官兵中開展起了勞動競賽(實為“推車大賽”)?! 碜陨綎|菏澤的沈奇玉,看上去身材瘦小的像個獨輪車把,但他似乎天生就是推獨輪車的料,再破再重的獨輪車一到他手里,就像安裝了馬達似的風馳電掣起來。別人費勁地推一趟,他竟至少能推五六個來回。每次“推車大賽”的第一名,自然是沈奇玉奪得。就憑他在鹽區(qū)的突出表現(xiàn),連里專門為他報請了三等功!
按說,推獨輪車還不算難,最難的應屬推車裝船。為把生產(chǎn)出的原鹽及時運往祖國的四面八方,那段時間大批船隊源源不斷地往返于碼頭和鹽區(qū)。我們也是馬不停蹄、不分黑白地連軸轉,我們早沒了時間的觀念,更沒有一點喘息的機會。只要運鹽的船隊一到,立馬就停下手中的活兒推起獨輪車投入戰(zhàn)斗……
裝船的通道就是一塊二十公分寬的跳板,我們用跳板把船與河岸連接起來,再沿著跳板把一車車的原鹽推到船艙。那天傍晚,我和一船工搭跳板。我在岸上弓著腰搬著跳板的這頭,船工在船上挪動跳板的那端。那船工手一滑跳板那端撲嗵掉進河里,沒有半點準備的我,來不及躲閃一下子被翹起的跳板勾住下巴拋了個倒空翻。我大腦立時一片空白,渾身劇烈的疼痛足足折磨了我半個多月。
我這個“倒空翻”著實讓大伙驚出一身冷汗,其實最令人心驚膽戰(zhàn)的應是推車裝船。推車裝船必須膽大心細,不得絲毫猶豫,還有講究手疾眼快、步履如風,一旦踏上跳板,稍不留神或速度過慢,幾百斤的獨輪車就會攜人墜河。我們全連官兵幾乎人人嘗過這種推車墜河的滋味,不少人被砸得皮開肉綻、頭破血流,好幾人還傷筋動骨落下了終身殘疾……
每次運鹽任務結束,我們就感覺打了個大勝仗。望著身邊受傷的戰(zhàn)友,我們卻沒有勝利的喜悅,大家只是沉默地站著坐著,誰也不愿開口說話,更沒有誰安慰誰,大家知道:我們是軍人,軍人的骨頭是硬的,軍人可以流血,絕不能流淚!
七
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,一曲王潔實、謝麗斯演唱的《年輕的朋友來相會》傳遍祖國的大江南北,成千上萬奮戰(zhàn)在各條戰(zhàn)線上的年輕人,壯懷“為祖國,為四化,流過多少汗”的豪邁,向世人發(fā)出了“光榮屬于八十年代新一輩”的諍諍誓言。身處鹽區(qū),我們炮六連這些年輕的士兵,許多人盡管承受著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嚴峻考驗,況且每天還要面臨著新的挑戰(zhàn),但我們胸中始終裝著一團火,那熊熊燃燒的理想之火從未泯滅過!
那年月,部隊正全面貫徹落實軍委主席鄧小平“大力培養(yǎng)既能打仗又能搞社會主義建設的軍地兩用人才”的指示,全軍上下“培養(yǎng)軍地兩用人才”的活動開展得轟轟烈烈、如火如荼,我們炮兵團也陸續(xù)出臺了許多優(yōu)惠政策,鼓勵官兵自學成長。
記得,和我一起入伍的聊城老鄉(xiāng)喬繼昌,在新兵連訓練輕武器射擊時,那左眼總也閉不上,沒辦法一到練瞄準,害得班長只好拿塊紙片替他把左眼罩起來。更出人意料的是,這喬繼昌還是個大字不識的文盲。不過人家入伍前,在家卻早早地尋上了媳婦。喬繼昌當兵后,咋給家鄉(xiāng)未過門的媳婦寫信,著實讓他犯了難,最終他不得不找人代筆。一來二去,有的代筆者也真不是玩藝兒,給人家媳婦寫信時常常使壞講一些肉麻的調皮話。那媳婦接讀來信后,即氣又恨三番五次地來信,要跟喬繼昌吹燈拔蠟,甭提喬繼昌心里多窩火。
說來這喬繼昌也是個有志氣的主,他橫下一條心發(fā)誓好好學文化。想不到的是,在鹽區(qū)一年,他不僅能讀書看報,還能給媳婦寫長長的情書了。
還有那個叫楊曉鋒的同鄉(xiāng),身材瘦小且單薄,黑黑的小臉上,瞇著一雙總也睜不開的小眼睛。就這相貌不吉的楊曉鋒,卻肯花36元錢買回一臺紅梅牌120相機學攝影,要知道那時每月的津貼費才10元錢呀。本對攝影一竅不通的楊曉鋒,幾經(jīng)勤學苦練、刻苦鉆研,幾個月下來,他不僅能熟練的操作相機,還掌握了沖膠卷、洗照片技術。在鹽區(qū)勞動的間隙,他得空就操起相機啪啪一頓猛攝,他給官兵們留下了不少難忘的瞬間和珍貴的鏡頭。
上中學時,我就對文學產(chǎn)生了濃厚的興趣,很早就對魯迅、茅盾、老舍、巴金、果戈理、高爾基、普希金、 托爾斯泰、萊蒙托夫、雨果、泰戈爾一大批中外文學大家的名字耳熟能詳,凡能涉獵到的像《吶喊》、《子夜》、《家春秋》、《紅與黑》、《戰(zhàn)爭與和平》、《安娜•卡列尼娜》等文學名著我都如饑似渴的反復閱讀。當一個作家、把自己寫的文字變成鉛字并公諸于世,是我夢寐以求的理想。為了這一理想的實現(xiàn),我苦苦地追求著……
1982年10月,高考落第的我,背著一大包書籍,懷揣著“文學夢”,來到了軍營,來到了遙遠的連云港。在鹽區(qū),20歲的我以青春的律動和熱血,追逐著我的理想王國。
每天傍晚從鹽田收工回來,盡管我的身子像散了架一樣難受,我仍然堅持讀書、寫作。夜深人靜時,為不影響戰(zhàn)友們的睡眠,我就趴在被窩里悄悄打開手電筒,以枕頭作案或看書苦讀或揮筆寫作。我每月10元錢的津貼,幾乎全用在了購買電池、墨水、紙箋上,到頭來紙箋還是捉襟見肘。一天,我無意中聽到同宿舍的戰(zhàn)友說,鹽區(qū)軍場部那邊正在蓋營房,地上丟棄著很多裝水泥的牛皮紙袋。我不容遲疑,一口氣跑到了五里開外的軍場部建房工地。我興奮地撿起那些牛皮紙袋,挨個抖擻干凈,再整齊地疊起卷好,我一下子扛回牛肚子般粗的一大卷牛皮紙袋。這些牛皮紙袋對我來說簡直如獲至寶,我把它一張張裁成16開的紙箋,或糊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信封,我再也不用為沒有紙箋寫作和沒有信封寄稿而犯愁了。粗略統(tǒng)計,僅在鹽區(qū)我就寫下了十幾篇長達數(shù)十萬字的所謂小說,我把一本本的“作品”寄到文學雜志社,盼來的全是編輯部的退稿信。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鉛印的退稿信,心里竟是莫名的滿足和愜意。
這是一個難得的休整日,我拿著剛領到手的10元津貼,興沖沖地背起軍挎包,步行來到20公里外的新浦新華書店買了本成語詞典。返回營地的途中,我突然上吐下瀉、渾身乏力,嗓子眼里干渴得煙熏火燎一樣。我孤獨地踉蹌在泥水路上,走走停停。實在渴急了,我就掏出隨身攜帶的茶缸向路邊的居民家討要水喝。
荒灘一片寂靜,四野舉目無人。不停的上吐下瀉使我再也支撐不住,一陣眩暈過后,我竟慢慢地昏倒在路邊失去了知覺。也許是命不該絕,也許是上蒼可憐我這個小兵,迷迷糊糊中我被一個渾厚的聲音喚醒。這是一個頭戴藤條帽,三十多歲的漢子,他手里推著一輛破“金鹿”自行車。那漢子二話沒說就把我抱上自行車。他一手扶著我,一手推著自行車慢慢前行,只到太陽快下山時,他才把我送回營地。
可能吃了變質食物,我嚴重的食物中毒。連隊衛(wèi)生員李玉東一邊給我打針喂藥,一邊對我說,“幸虧送回及時,不然小命難?!薄N乙贿B幾天高燒不退,胡話連篇,李玉東和戰(zhàn)友們就日夜守在病床前,對我細心照顧治療,慢慢的我身體好轉起來。
我買回的那本成語詞典,雖然它已破舊不堪,但它至今仍放在我的案頭,它成了我在文學創(chuàng)作道路上踽踽前行的好幫手。每當捧起它,我就想起了鹽區(qū),想起那段激情燃燒的崢嶸歲月,想起那個好心的漢子。我的命是那個漢子撿來的,是鹽區(qū)的人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!
尾 聲
1983年的10月,我所在的炮兵團舉辦了一次培養(yǎng)“軍地兩用人才”成果展覽,誰知,指導員宋清杰竟百般自豪地把我寫的那一打打“廢品”呈報上去。我的那些“廢品”,竟整整掛滿了展室的一面墻。盡管是“廢品”,但在全團也引起一陣不大不小的轟動,自然也引起團里新來的政治處主任孫忠國的注意。剛上任的孫主任正為團里缺乏報道人才而犯難,我的出現(xiàn),使孫主任大喜過望,當即一封電報發(fā)到六連:丁尚明速到團政治處報到。
從此,我便離開了生活戰(zhàn)斗近一年的鹽區(qū),在軍營又跌跌撞撞地踏上了一條充滿壓力與挑戰(zhàn)的道路,在新聞報道這條“格子路”上,我竟摸爬滾打了20多年。
在部隊政治機關工作的日子里,我所處的環(huán)境優(yōu)越而舒適,我不再像戰(zhàn)斗連隊戰(zhàn)士那樣站崗放哨,不再參加那令人心悸的緊急集合,也不再操槍弄炮進行訓練。隨著年齡的增長,回首在歲月長河里漸漸流逝的日子,尤其在我脫下軍裝轉業(yè)地方多年后,我的那段軍旅歲月,特別是在鹽區(qū)的那段經(jīng)歷,時常顯現(xiàn)在我的腦際。鹽區(qū)的這段經(jīng)歷,真真切切地給了我許多值得咀嚼回味的東西,越來越感到它的彌足珍貴,它是我人生中最寶貴的精神財富。
尼采說,我屬于今天和過去,但是我的一些東西,將屬于明天和今后。是的,為了我的明天和今后,我決計把在鹽區(qū)的那段不尋常的經(jīng)歷寫下來。
窗外,正飄著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次雪花,室內,暖意融融。我咂了口香茗,不假思索地提筆寫道:我的鹽田我的連!
?。?014年12月2日寫于黃河口)
(作者簡介:丁尚明,男,山東東阿人,部隊轉業(yè)軍官,長期從事新聞報道和文學創(chuàng)作,曾三次榮立三等功,在軍內外報刊發(fā)表過上千篇新聞、文學作品,1997年出版并發(fā)行近30萬字的報告文學集《人間正道》,多篇文學作品被收錄多種圖書、文集,系中國散文家協(xié)會會員,山東作家協(xié)會會員?,F(xiàn)供職于山東省東營市城市管理局。)
聯(lián)系:山東省東營市遼河路115號市城市管理局 丁尚明
郵編:257091 郵箱:dsm5633@163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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