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王小波
來源：作者：羅榮青時間：2014-02-10熱度：0次
學(xué)校讀書的時候讀過王小波的作品，書脊上赫然寫著“文壇外高手”。出版商對王小波的這個分類有點陰險，第一，這是促銷手段，為的是吸引注意，讓讀者多買點書好多賺點錢。第二，把王小波開除到文壇外面去了，好像文壇是一個很了不起的組織。第三，被開除的王小波很爭氣，終于又被伯樂發(fā)現(xiàn)，還授予高手稱號。其實文壇從來就不是個實體組織，他們所說的文壇大概是作家協(xié)會。但如果換成“作協(xié)外高手”，很明顯，這是要得罪很多人的。既然王小波值得讓別人強加上這么一個怪異的榮譽稱號，他肯定不太簡單，看過了他的代表作《黃金時代》，里面的男一號就叫王二。果然，這是一位難得的優(yōu)秀作家。也許有人會道貌岸然地跳出來說，他的作品里有很多違禁內(nèi)容，簡直有傷風(fēng)化貽誤青年。其實現(xiàn)在的青年已經(jīng)用不著由王小波的文學(xué)作品去貽誤，他自己早就把自己貽誤得差不多了，會去看看文學(xué)書的，還算得上是浪子回頭那一類好公民了。
這里不談《黃金時代》，我想說說他的《唐人故事》?！短迫斯适隆非扒昂蠛罂戳撕脦妆榱?，里面的幾個短篇，都是依托唐代背景，其中有書生有和尚，有風(fēng)塵女子有仗義俠客。無論哪種人物，都像他們的職業(yè)，都像他們的品行，這也就是大師沈從文所說的，寫人物“能貼著人物來寫”。簡簡單單的幾個字，要真動起筆來，沒有深厚內(nèi)功，是難以做到這一點的。比如他寫的《紅佛夜奔》，藍本就是杜光庭的《虬髯客傳》，杜老先生寫得一本正經(jīng)，但在王小波的筆下，李靖這老小子和紅佛女，寫得奇奇怪怪，總是出乎人們的想象，而且與他們的身份極符合。素材得于古典故事，但卻跳出原著的局限，塑造了兩位極具喜劇色彩的人物，此時的李靖與紅拂，與唐代人寫的人物除了名字相同，基本上都改頭換面了，充其量就是用一個古老的瓶子，裝自家釀的糯米酒。這酒奇特的味道，令人回味無窮。九十年代時候的文學(xué)領(lǐng)域，大家都沉痛地回憶文革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，或是在苦苦地尋根，尋找文化的歸屬，或是眺望歐美文學(xué)，爭當文學(xué)先鋒。像王小波那樣天馬行空肆無忌憚吊兒郎當?shù)財⑹?，大概只此一人?BR> 他的小說究竟如何地好看？其一是各種語境下的話語的雜陳，這由紅拂所說的話可見一斑。在李靖與紅拂的對話里，紅拂老喜歡半文半白地說話，就連李靖聽了，也大有意見，只得告饒“紅拂，求求你把那古典白話文收了去，我聽了直起雞皮疙瘩！”紅拂依舊如老學(xué)究般地回話“郎休如此說。奴也非樂意咬文嚼字。怎奈見了郎，奴這能言會道、百伶百俐的一張櫻桃小嘴，就如那箭穿雁嘴，鉤釣魚腮，急出鳥來也說不得一句白話，只得找些村話鳥說……”。再如，紅拂說話老喜歡帶個“鳥”字，這大概是水滸傳里李逵等綠林好漢的粗野口頭禪，無奈紅拂也學(xué)會這等俗語。李靖便十分不滿，道：“呸，我告訴你，別老鳥鳥的，不好聽！”紅拂振振有詞地回駁“郎卻休鳥擔心。奴在江湖上行走，做些豪語。日后居家度日時，自然不說這等鳥語言……”本來，這等言語不算離奇，但出現(xiàn)在他小說的語境中，就如穿西裝的人穿了一雙解放鞋，解放鞋本身是沒有問題的，喜劇效果出自西裝所營造的那種氛圍。
其二是想象的奇特?！兑剐杏洝芬黄獙懙米钍请x奇。亂世路上行人少，偏偏一位書生與一位和尚相逢，彼此都心懷鬼胎，夜行途中斗起嘴來，談?wù)撋渌嚨囊还?jié)令人驚嘆。書生以為談射藝是自己的強項無疑，一定讓和尚心悅誠服，于是拿腔拿調(diào)地談起射藝的最高境界最高品位，分季節(jié)用不同的弓不同的箭，跨不同的坐騎射不同的對象，不厭其煩地極力鋪陳。和尚的一番言論，卻讓他的賣弄陷于尷尬境地。書生聽了這些話，把臉都憋紫了。和尚說：“在老僧看來，依照天時地利的不同，選擇弓矢去射，不免沾上一點雕琢的痕跡。莫如就地取材信手拈來。比如老僧在靜室里參禪，飛蠅擾人，就隨手取綠豆為丸彈之，百不失一，這就略得射藝的意思。夏夜蚊聲可厭，信手撅下竹簾一條，繃上頭發(fā)以松針射之，只聽嗡嗡聲一一終止，這就算稍窺射藝之奧妙。跳蚤擾人時，老僧以席蔑為弓，以蠶絲為弦，用胡子茬把公跳蚤全部射殺，母跳蚤渴望愛情，就從靜室里搬出去。貧僧的射法還不能說是精妙，射藝極善者以氣息吹動豹尾上的秋毫，去射擊陽光中飛舞的微塵，到了這一步，才能叫爐火純青?！焙脦啄昵埃跁峡吹揭晃蛔骷艺f，故事情節(jié)可以虛構(gòu)，但是，細節(jié)的東西，非得有深厚的積淀不可。后來想想是對的，不論是哪部小說，沒有新鮮而又具體的細節(jié)，都是失敗的作品，這就是小說與故事的區(qū)別。一位優(yōu)秀作家的本領(lǐng)是，他能夠把他所掌握的那些細節(jié)，恰當?shù)剡\用到一個虛擬的環(huán)境和人物身上，并且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活。王小波這個斗嘴的段子，細節(jié)與想象的結(jié)合天衣無縫，令人大開眼界。
其三，他小說里的語言也是一絕，流暢如水、雅俗共賞。作為優(yōu)秀的小說家，語言面貌除了可以通過刻苦閱讀與練筆習(xí)得，還要有不同于凡人的天賦。這一點讓很多人只能望其項背，難以企及。上天的安排，是一件很無奈的事情。王小波對于智商和天賦還是很自信的，他在一篇名叫《我怎樣做青年的思想工作》的文章里說“我有個外甥，天資聰明，雖然不甚用功，也考進了清華大學(xué)——對這件事，我是從他母系的血緣上來解釋的，作為他的舅舅之一，我就極聰明?！边@是事實，如果我們了解他的人生歷程，特別是他的求學(xué)歷程，就不會覺得他是在吹大牛。
其四，就是輕松調(diào)侃的風(fēng)格。在《立新街甲一號與昆侖奴》里有很典型的片段。如：以前我們都有凌云壯志，非絕代佳人不娶，非白馬王子不嫁。所謂絕代佳人者，自然是身輕如燕，沉默寡言者，而非高大健美，大嘴啦啦者。至于白馬王子，身高一米九十以上，面白無須。因此我們結(jié)成同仇敵愾的統(tǒng)一戰(zhàn)線，立志開拓我們的世界，看今夜的形勢，只怕要壯志成灰?！边@是主人公王二的悲劇，他的很多小說，主人公都叫王二。曾經(jīng)壯志凌云，墜落萬丈紅塵，這樣沉重的悲劇，一笑而過。關(guān)于理想與現(xiàn)實的問題，他的小說里也提到不少。每位作家呈現(xiàn)悲劇的方式有所不同，王小波的方式是“含笑的淚”，總是把那點點的苦處化于幽默之中。閱讀他的小說讓人感到快樂，但也讓人深思，這兩種兼顧，實在是一種高超的技術(shù)。作為好的小說，好看首先是第一個評判標準。如果為了追求深度，追求標新立異，把一篇小說弄得讓讀者們只認識單個的字，連在一起就看不懂，這無疑是不可取的。在當代的作家里面，殘雪的小說就難以恭維。閱讀要讓讀者快樂，而不是讓讀者的左右腦打架。
這個集子里的《紅線盜盒》也是一篇經(jīng)營得很精致的小說。說的是薛嵩來到湘西做節(jié)度使，與當?shù)赝林蛹t線發(fā)生愛情的故事。面對蠻族女子，文化的不同，觀念的不同，由此產(chǎn)生種種矛盾。漢族與西南民族的文化激烈的沖突，營造出一種喜劇的氣氛。比如，紅線原本沒有漢族三從四德觀念，也沒有在男人面前卑恭屈膝的習(xí)慣，但薛嵩偏要把大唐的那套規(guī)矩強加給紅線身上，紅線為遷就自己心儀的男人，裝模作樣地跪下來，說“奴婢知錯了，奴婢罪該萬死?！毖︶杂谑呛艿靡馀c她教化方面的進步，虛榮得到滿足，還要硬充老爺?shù)目跉庹f“姑念爾是初犯，本老爺免于責罰……”其實在湘西，薛嵩如果沒有紅線的幫助，身無立錐之地，手下眾將士也盡是散兵游勇。要錢沒有，要地位沒有，要人也沒有，紅線的死心塌地，只是對于他本人的赤誠。但人的忍耐是有極限的，惹惱了紅線，她敢把孔圣人、孟圣人、大唐的列祖列宗一齊拿來咒罵。她一發(fā)飆，薛嵩也無可奈何。一種文化為外在的枷鎖所累，一種文化為自身的心靈而活。這么嚴肅的話題，能借這么一個有趣的故事來偽裝，算得上是一種高招。能給每一種抽象的意念披上一件漂亮的外衣，也是一位優(yōu)秀作家的高明之處。
王小波的大部分作品，我還沒有看，但由《唐人故事》這一斑，大概可見這豹子的全部。
(編輯：作家網(wǎng)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