姨媽
來源:作者:熊志忠時間:2014-01-08熱度:0次
姨媽離我家只三里來路,同屬一個大隊,兩個村莊只隔著一座山,我家在山的南面,姨媽在山的北面。
與一山之隔的姨媽,平常少有見面,印象之中覺得姨媽言語不多,說話的聲音總是壓得很低。每次見到姨媽,姨媽會先點一下頭,再露一下笑臉,不過笑得很牽強,好像是擠出來的。大多時候姨媽都是掛著一張苦臉,愁眉不展的樣子。有姨媽,那姨父是誰?長啥模樣?我還真的說不上,因為一直沒見過,姨父也未曾踏過我家的門。
大概在我六歲的時候,我見到了姨父,這是第一次,我記得很清楚,而且就在我們村,是在操場上。那天說是開什么批斗會,要求村里社員都參加,父親那天不在家,母親也沒去。批斗會上,大家高喊著口號,個個同仇敵愾的樣子。被批斗的人都戴頂紙糊的高帽,身上還掛著一塊用硬紙板做的牌子,上面寫有打倒某某某,幾個人都低著頭。我想看一下他們的臉,看這些壞蛋長啥模樣,這時旁邊有人扯了一下我的衣服,是一位鄰居,她悄悄告訴我左邊那個是我姨父。當時我根本不相信,盡管從未見過姨父,但我無論如何不會去相信,眼前這位戴高帽的就是姨父,而且是個壞蛋。
那天天氣特冷,外面刮著冰冷的風,這寒冬的風刮在臉上吹在身上有點刺骨。鄰居說的我那位姨父,那天穿得很小,衣服也很破舊,個頭不高,身體也顯單薄,看上去身子好象在抖。批斗會進行了一個來小時,外面下起了細雨,這時批斗會總算結(jié)束,然幾個人又被押去其他村游斗。
回到家,我把批斗會的情況說給了母親,母親不吱聲,只是兩眼發(fā)紅,淚水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。當我問到那個壞蛋是不是姨父時,母親紅著眼像頭發(fā)怒的雄獅,大聲呵斥我不能說姨父的壞話。母親稍微平靜后告訴我姨父不是壞蛋,說姨父是個好人,只是落錯了人家。母親的話我一點也聽不懂,好人咋還會挨批斗?母親沒有回答,只是長吁短嘆。
隨著年齡的增長,后我也慢慢知道一些事情。
姨媽十二歲就到了姨父家,起初是姨父家收養(yǎng)姨媽做童養(yǎng)媳。
當初姨媽到姨父家,也是為了找一條活路。外公過世得早,外婆一個裹腳女人,半個殘廢,要去撫養(yǎng)兩個年幼的女兒,委實沒有這個能力。外婆能做的也只有想法將孩子送一戶好人家,讓孩子有條活路,免得遭罪。
姨媽十多歲時,已出落得婷婷玉立,長成了一個漂亮大姑娘。那個年代,時興娃娃親,姨父家當年田地多,家境殷實,想趁早給兒子定門親。經(jīng)人介紹,姨父父母見了姨媽很是中意,于是就收養(yǎng)姨媽做了童養(yǎng)媳。姨媽滿十六歲那年才跟姨父成的親。
50年搞土改、劃分階級,姨父家劃為富農(nóng)。文革開始后,富農(nóng)被劃入“地、富、反、壞、右”黑五類。正是因出身問題,姨父姨媽也就成了黑五類分子,成了專政的對象。
作為專政對象,姨父姨媽每天都是老老實實地接受著改造,盡干一些“臟、苦、累”的活,比如掏大糞、下水田、重體力之類的。姨媽也是女人身,但沒人把她當女人看待,別人不愿干的活,就落到了姨媽頭上,姨媽由此落下了一身的病。
對姨媽的境況母親是看在眼里,痛在心里,找不到發(fā)泄就會遷怒于父親,說姨媽是自己唯一的親姊妹,父親又是全大隊最大的官——大隊書記,姨媽還遭這么多罪,是父親不念姨媽的親,沒有保護好姨媽。
其實母親也知道父親并非六親不認,父親也是萬般無奈,為姨媽的事,父親也沒少操心。盡管家里也十分困難,父親總會要母親多關(guān)照姨媽家。有一年,父親還把家里織的一點棉布要母親送幾尺給姨媽家,說自己的過年新衣就不做了,其實父親幾年都沒做過新衣。
作為親人,父親能做的也只能如此。那個年代,每天喊的就是“以階級斗爭為綱”,作為黨員、大隊書記,父親說話做事不得不小心謹慎,否則不但殃及自己,還會禍及姨媽家。
有一次父親到姨媽所在村檢查工作,路過姨媽門口,正巧姨媽看見,父親喊了一聲“姐”,并進姨媽家說了幾句話。這事讓別有用心的人抓住了把柄,告了狀,說父親跟“地、富、反、壞、右”走得近。公社書記找父親談話,要父親站穩(wěn)階級立場,與姨媽家劃清界線。最后公社書記看在父親根正苗紅、本質(zhì)不壞,并且僅此一次,事情也就過去了。但姨媽卻遭了罪,說是不老實改造,還想拉攏干部作靠山,因此受到了批斗。
姨媽生有三女一兒,因出身不好,幾個子女均沒有讀多少書,結(jié)婚成家后,都過得不好。姨父也因積勞成疾,過早離開人世。
我離開家鄉(xiāng)后,一直沒有見過姨媽,只是有時母親會提到姨媽,說姨媽過得如何不好,如何命苦。
有一年回家看望父母,正巧姨媽也在。覺得姨媽蒼老了許多,滿頭的白發(fā),兩眼無神,顯得呆滯。我喊了幾聲姨媽,姨媽卻無表情,母親告訴我,姨媽現(xiàn)在變得神志不清,認不得人。看到姨媽如此狀況,我心里是五味雜陳。
一年后,姨媽離開了這個世界。
(編輯:作家網(wǎng)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