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熱

田景軒

天氣很熱。這是盛夏的一個中午，葉天坐在地上，土是燙屁股的，只得又蹲起來；可蹲久了，腿發(fā)麻，還是索性坐著吧。土是新翻過的，還有一股清新的泥腥氣。汗水像蚯蚓一樣，從臉上一道道地往下梭，癢酥酥的。頭上的草帽一點也不頂事，燙得像一塊鐵板，但又不能摘掉，否則，火一樣的太陽直潑在臉上、頭頂上，像要燒起來。葉天看著量筒里的水，不時“咕咚”一聲，下降一截；又“咕咚”一聲下降一截……有一陣下降得快，“咕咕咚咚”的，很快見底了。記好數(shù)據(jù)，抓緊捏吸氣球，直捏得手發(fā)酸，好不容易量筒滿頂了，手也酸痛得抬不起來。他在心里一面詛咒這個鉆孔，這是啥煤喲？瓦斯這么高！——“咕咚”一聲，就是上百毫升！一面想著躲在彩條棚里歇涼的吳勝——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，怎么就不主動過來替換替換我呢？但轉(zhuǎn)念又想：不是他不想來替換，大約是壓根兒不懂這個活兒呵！沒辦法，只得挨著吧。

其實測瓦斯，葉天也沒搞過，四十多歲了，到岔河煤勘項目也是初次接觸。他從技術(shù)負責(zé)羅笑笑那里找來一本瓦斯檢測規(guī)程，從儀器到操作，采樣密封到數(shù)據(jù)記錄、分析，看過幾遍，覺得也不復(fù)雜，甚至感覺有些簡單。他暗自得意一陣，感覺學(xué)新東西，似乎比別人強。十年前，地質(zhì)行業(yè)不景氣，他到公路系統(tǒng)打工，學(xué)習(xí)公路施工和監(jiān)理規(guī)程，同樣從零學(xué)起，很快就進入角色，甚至連專業(yè)的T梁張拉伸長率計算都學(xué)會了，成了駐地監(jiān)理辦公室的骨干。而同去的人中，要么中途走了，要么懵懵懂懂的只掂記著敲承包人的竹扛，他卻成了駐地的副負責(zé)人。十年后，他又重回到地質(zhì)隊干起了老本行，回來后參加的第一個項目就是岔河煤炭勘查。葉天來到項目時，項目已開展三個多月了，吳勝和羅笑笑最早進場。吳勝是三年前退伍后安置到地質(zhì)隊的，對技術(shù)行頭，不熟悉，似乎也并不感興趣。平時跟著上山，采采樣，畫個點號什么的，有時也跟著認(rèn)認(rèn)巖性，不過多不在狀態(tài)。羅笑笑則是“老地質(zhì)”了，跟吳天一樣，四十出頭。吳天聽說羅笑笑在其他煤勘項目搞過，想來對測瓦斯應(yīng)該是清楚的，心想，如果測瓦斯時程序有誤，“老師”就在現(xiàn)場，大可不必擔(dān)心的吧。記得第一個鉆孔見煤要測瓦斯時，不等吩咐，葉天就把瓦斯儀器——一個木箱，兼做水槽，里面裝著量筒——提在手上，三個人興沖沖地上山了。雖是五月，天氣微涼，昨夜下過雨，草尖都是亮晶晶的水珠，走在山路上，雨珠很快打濕了大家的球鞋和褲腳。鉆機接近山頂，很空曠，近了，才聽到沉悶的鉆機的突突聲。暗綠色的塔布把鉆身包裹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，在底腳開兩道進出的口子，這樣子頗像草原上的蒙古包。葉天們鉆進“蒙古包”，光線一下暗了下來，黑黢黢的油膩膩的鉆機還在突突突地抖動。吳笑笑問了一下情況，班長說這個回次就有煤。于是葉天找到一塊平整的位置，把木箱水槽放平，揭開蓋，固定，就去提水，灌滿水槽，再用吸氣球把量筒注滿水。準(zhǔn)備工作做好，就等著起鉆取樣。很快，停鉆了，開始起鉆，提巖芯，在一陣“丁丁當(dāng)當(dāng)”的敲擊聲中，巖芯像一節(jié)節(jié)干燥的糞便一樣，從鉆桿里“屙”出來，嘩啦啦地擺了一地。先出來的是完整的紫紅色砂巖，末了才是黑油油的煤炭巖芯。大家都圍著鉆機觀看取巖芯，那場景，很像守著一個產(chǎn)婦生小孩，又好奇又緊張。葉天取了一節(jié)十來公分的煤樣，趕快裝進密封罐，車緊蓋子，放到水槽邊，再將連接量筒的膠管另一端的針頭插進密封罐蓋子中間的針眼里，用夾子夾好膠管，免得漏氣。等攤開記錄本，記錄好時間，打開夾子，開始觀察瓦斯析出情況，做著記錄……這整個過程，如行云流水。吳笑笑竟沒有來指導(dǎo)一下，老遠站在一邊，和工人們大聲地說笑，聊著，仿佛測瓦斯不關(guān)他的事似地。直到兩個小時的解析時間結(jié)束，都是葉天一個人在那里忙碌，就像這工作專屬于他似的。果然的，接下來的幾個鉆孔的瓦斯檢測都是他去完成，不知不覺中，這個工作真就屬于葉天的了。他雖在心里暗自過納悶過一陣，但也沒說什么。

這幾天羅笑笑回隊部，只有葉天和吳勝在項目部。一早，ZK302鉆孔機場就來電話：

“見煤了，要來測瓦斯不？”

“咋不測！我們干的不就是這個工作么？”他心想：“見煤了，只是測瓦斯麻煩一點，腿要跑勤一點；可要是打了半天鉆，費了不少力，卻不見黑乎乎的東西，那才叫人著急呢！”起床吃過一碗面條，就叫上吳勝來到機場。天氣晴好。陽光才到半山腰，等他們到了機場，十來點鐘，太陽已近中天，辣味漸漸顯現(xiàn)了。鉆機還在隆隆地叫喚。葉天看了看地上的巖芯，又看了一會兒皺巴巴的敷了不少泥巴的班報表，確信是煤層?！?dāng)然應(yīng)該是煤層，這黑東西誰不認(rèn)識？工人再笨，這個常識不會錯的，況且都是打了不止一個孔的“老手”了。和班長打過招呼，就開始準(zhǔn)備工作：找一塊平整的地方，把水箱的水灌滿，量筒的水注滿，準(zhǔn)備好瓦斯罐。在起鉆之前，他還編錄了一段巖芯。起鉆了，果然見煤！只是不厚，大約在三四十公分的樣子?！b罐，檢測，蹲守，記錄。時間不覺到了中午。班長問，要吃飯不？我叫他們帶來？葉天正皺著眉觀察量筒變化，頭也不抬，只應(yīng)了聲“不用管了”，就繼續(xù)埋頭觀察。太陽烈得仿佛能把他的衣服烤焦，似乎有一點火星就會燃起來似的。這是一塊農(nóng)民的莊稼地，地面寬敞，就是不見一棵樹，光禿禿的，葉天感到自己已成了晾在干石板上的泥湫。水！水！有一盆冷水從頭上兜下來該多好??！這塊地的坎下就是岔河，河水“嘩嘩”地淌，在鉆機停歇時，清晰可聞。不聽這水聲還好，聽到水聲，就會想像跳進河里的涼爽感覺，越是這樣想著，感覺太陽越是燒得旺。這塊地，不要說沒有棵樹遮涼，就是來一絲涼風(fēng)也好??！但空氣就是紋絲不動，仿佛在和他作對似地。和他作對的，還有瓦斯罐里的瓦斯，仿佛流不盡似地，量筒里的水，一二十秒就沒了。沒了，得趕快手捏吸氣球灌水，捏啊捏，抓緊時間捏??！很快手就沒勁了，軟得像一砣糍粑。唉！他輕輕嘆一口氣，又打起精神繼續(xù)捏，捏！好歹注滿了量筒，又繼續(xù)；可十幾秒過去，水筒的水光了，又得開始捏……那只右手就不是自己的了，換了左手吧，不一會兒，感覺左手也不是自己的了。他忍不住在心中罵了一句，罵老天，罵該死的瓦斯，罵沒有一棵樹的土地，罵吳勝——你他媽就沒想到來幫我一下呵？看你低著頭把手機玩得都溜光玉滑了！就不怕彎腦殼彎成頸椎?。客此滥慊钤?！……罵雖罵著，手卻沒閑著。同時，也為吳勝開脫：不要難為別人嘛，他年輕，哪想到這么多！況且這也不是他的專業(yè)，不是他份內(nèi)工作嘛……這樣想著，心里平衡了一些，仿佛來了一絲風(fēng)，從心中穿過，感覺涼快了一下似的。

時間很快到了1點過，肚子咕咕地叫了。機場的工人們吃過午飯又開始突突突地開鉆?？粗麄冞€泛著油光的厚嘴唇，葉天的肚子不爭氣地叫得更歡了！吳勝就這點好，雖說沒幫什么忙，但至少，他還一直陪在旁邊呢！忽然，——是忽然，一瞬間起的念頭——他卻同情起這個年輕人來了：陽光，年輕，像一頭結(jié)實的小鹿，正是滿世界撒歡的年齡；但在這遠離城市的野外，離群索居，像一只落單的孤雁；又或像一只打濕了翅膀的蜻蜓，飛不動了，只能悄悄地蜷縮在一葉稻草下，等待陽光把身上的露珠蒸發(fā)；也許，他本該是一棵青蔥的樹苗，在大地上自由地生長……胡亂地想了一陣，沒想出結(jié)果，還是被火一樣的陽光拉回到鉆機前，拉回到他的瓦斯解析儀前，“咕咚”聲還在繼續(xù)，但兩個小時已經(jīng)過了，按規(guī)程，解析兩個小時，或者瓦斯停止析出連續(xù)兩個20分鐘，就可確定解析完成了。——看來是完成了，該收工了。他輕輕吸了口氣，心也輕松下來。撥掉解析針管，倒掉水槽中的水，密封取樣罐……等東西收拾好，才喊道：“小吳，走！回去嘍?！眳莿僬玖似饋?，眼睛還盯在手機屏幕上，一面低頭走著，一面道：“哦，葉工，搞完了？”

“完了。熱死人?！?/p>

鉆探班長笑著目送兩人離開。鉆機還在隆隆地響。

兩人爬了半個小時的坡，回到駐地，葉天有些氣喘。他本想到了家后，第一件事就是用冷水沖冷，把燒焦的身體潑潑水；可到了家后，在陰涼的屋子里，熱氣似乎也跟著跑了?！@里是高寒地區(qū)，熱天本不太多。心也平靜下來，不是那么焦躁了。他坐躺在沙發(fā)上，面前是飯桌，菜早擺好，都有些涼了。煮飯的鄰居家的小媳婦過來問：“葉工，要不要熱一熱？”葉天抻直腰桿，眼光在桌上逡巡一周，看到西紅杮炒雞蛋黃燦燦的，食欲一下就上來了，眼光并不看著小媳婦，道：“將就了。餓了，吃哪樣都是香的。”裝酒的膠桶就在腳邊，他邊倒酒邊征詢吳勝道：

“小吳，喝一點？”

“好的，陪葉工喝一點?！?/p>

于是一人倒了半碗。葉天的心情很好，雖然酒喝下去，并不一定好受，但還是忍不住要喝，仿佛為了完成某道儀式必須這樣做似的——就像中午坐在太陽底下，任汗水泉一樣的涌，也是必須的一樣。生活和工作是時間鏈上的兩個點，沒有誰大誰小，孰重孰輕，就像一棵樹上的兩個枝椏，無論美觀還是難看，都是自然生成的；甚至，就像一個人來到世上，自自然然，沒有牽強，沒有對錯。喝下這口酒，或吃下這口飯，都是時間的必須，成長的必須。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匹草，或一棵樹，在時間的長河里生長，與天地一起。于是他忘掉中午的陽光的熾熱，就像什么也不曾發(fā)生一樣。

猛地灌下一口酒，——這酒真的難喝，但還是喝了。飯后躺一躺，再起來做資料；一切都得延續(xù)下去；喝酒時的難受感覺，也會過去；過去，過去……吃完飯，頓了碗，偏偏倒倒地走進臥室，他竟忘了去沖一沖涼。

作者單位：貴州省地礦局117地質(zhì)大隊

郵編：5500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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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編輯：作家網(wǎng)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