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點江倉
文/張柯平
我敢說,我這輩子睡過最冷的帳篷是在江倉。
祁連山的天冷得真早,鉆孔還沒終孔,我到江倉項目鉆機現(xiàn)場去了一趟。海拔很高,據(jù)說在3800米以上,走路稍快些就喘得急,直接感覺是胸悶,頭發(fā)木,困意襲人,雙腿灌鉛,拔不動腳。一路是慢上坡,草地上好多塔頭,踩上去晃晃悠悠的,旁邊有坑,走不快。真佩服給我們帶路的兄弟,一路背著五六個鉆頭,還走在我們前頭。見到了王寧,一身的冬季裝備,棉衣、棉帽子、翻毛皮鞋。兩邊顴骨掛著高原紅,典型的“高反”現(xiàn)象,嘴唇紫紺明顯,皮膚皴裂,黑黑的,像挖煤的,明顯的紫外線灼傷的痕跡。天雖冷,鉆機上的兄弟們提鉆,也得脫下皮手套,不然墊叉抓不牢,跑鉆了就是大事故,再冷也得扛著。天兒這么冷沖洗液咋循環(huán)?我問王寧。你來看。王寧把我?guī)У侥酀{坑旁邊。順著泥漿槽到沉淀池,一路擺著五六個兩千瓦的電爐子,發(fā)著耀眼的白光,給沖洗液加溫。操機的班長縮著頭,躲在塔衣的一角,腳下也放著一個電爐子。塔衣四角漏風(fēng),風(fēng)嗖嗖地從機臺板下刮過,和敞開沒多大區(qū)別。上半截塔衣已經(jīng)被風(fēng)掀開了,工作臺完全暴露在風(fēng)里。到了晚上發(fā)電機老罷工。為啥?我問。天冷,柴油結(jié)蠟,機子好好不運轉(zhuǎn),后半夜基本上干不了活兒。我看到油底殼下有燒灼的痕跡。噴燈烤的。王寧看到我的疑惑解釋說。發(fā)電機停轉(zhuǎn),鉆機沒了動力,鉆孔內(nèi)的沖洗液就不循環(huán),容易造成塌孔掉塊等事故,鉆探施工很忌諱這個。沒法子啊,王寧無可奈何地說,你看旁邊那個孔,南方來的隊伍,扛不住了,???,明年再來干。
帳篷扎在不遠處的緩坡上,背北沖南。棉門簾捂得嚴嚴實實的,里面黑黢黢的,瘆人的冷。我們幾個鉆進去,人多了,顯得還熱火點兒。帳篷中間是爐子,很特別,是用廢舊的汽油桶改造成的,內(nèi)膛糊上泥巴,架上幾根鋼筋做爐箅子,開一個爐腔口就算成了。工地離城太遠了,新鮮蔬菜都放不了,只有買些容易存放的,土豆、甘藍、洋蔥、白菜都是成袋的堆在帳篷角落,大家嘴里早就寡淡得不成。我不得不佩服海師傅,到了飯點兒,他主動說來來來,我給哥幾個整幾個菜。他先問有沒有“老干媽”,大師傅說有。那有沒有大蔥和雞蛋,大師傅連忙說也有。好嘞!海師傅挽起袖子一陣忙活,一盤雞蛋炒地皮菜、一盤老干媽蒸魚就成了。配上洋蔥炒肉,來瓶老酒,這桌菜也蠻豐盛。我們奇怪哪里來的地皮菜。他得意地說,九月份沒上凍的時候,看這地方滿地都是??刹皇锹?,草地的水坑里的就是這玩意,海師傅把就地取材用得恰到好處。
工地沒手機信號,來的路上看到架線的施工隊伍還在埡口外面。我上次托人把短波電臺帶進來了,在城里的隊部專門把線架在樓頂上,我奇怪為啥一直和工地喊不通。我問老吳,電臺在哪里?他說就在外邊吶。我出去看,兩根廢鉆桿立著,把線架起來了,撐開一個線陣。老吳說,咋弄就是沒信號,有事兒了只能打銥星電話,可能離太遠的緣故,山高,擋著呢。野外施工通訊不暢,很惱人,也很危險。同路來的老胡,開著雙排車拉了些貨,在后頭慢慢跟著。天都黑了,我們先到的這一撥人酒都喝得差不多了,還不見人,電話也打不通。大家有些著急了,得去看看,這山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。項目部派了輛小車原路返回去接應(yīng)。原來,老胡在進礦區(qū)的路口拋錨了。天黑后,氣溫迅速降低,柴油結(jié)蠟,老胡只能一路走、一路烤,走走停停,幾公里的路折騰了五六個小時,到項目部后半夜兩點多了。下了車,老胡跌跌撞撞地鉆進帳篷,直奔火爐,看那架勢,就差抱著爐子接吻了。爐膛燒得渾身通紅,像要化了似的。有一陣子,老胡就一直蹲在地上,一言不發(fā),凍過勁兒了。
老吳給了我兩床厚棉被,我迅速蓋上,和衣而臥,鋼絲床吱嘎嘎地響,躺上去就像陷進了江倉的沼澤地里去。睡了會兒,就覺得有股子冷氣悄悄地從各個縫隙鉆進被窩,倔強得很,怎么也攔不住。腦袋是捂不住了,要不然憋氣得不行。頭頂好像被人在冬天潑了盆涼水,拔涼拔涼的,牙齒嘚嘚嘚嘚地打著顫,哆嗦得腮幫子發(fā)困。爐子火燒得好旺,爐身通紅,外殼有光點不時閃一次。我離它不超過兩米,可只有左臉能感覺到一些溫度,右臉右耳冷硬得像冰敷了一樣,不知何時,昏昏沉沉睡去。
我們離開工區(qū)后,有一陣子聽消息說施工進度依舊很慢。鉆井隊被高海拔和低溫折磨得疲憊不堪。有天大清早,有人發(fā)現(xiàn)地質(zhì)組的帳篷有些異樣,走近看,原來是一撥人在纏纏綿綿地拆帳篷。過去問,地質(zhì)組的老兄們回答說,接上級通知,要收隊回家了。天冷,抗不住了,也不能撂下打鉆的兄弟們!這太傷自尊了。和甲方從來都是盡全力密切配合的老鉆們,第一次和地質(zhì)人員美美地干了一仗。
后來,我看到了現(xiàn)場拍到的照片。冬日清晨,太陽斜照在一片荒蕪的雪原上,一撥身穿棉衣的人在雪地上推推搡搡。這些人里,花子和老賀的脾氣向來不好,當(dāng)然老柳也不是等閑之輩。人群里只有老吳還壓得住火,你甚至能看到,他伸開胳膊擋著老柳和后頭的兄弟們不要上去動手。當(dāng)然花子和老賀他還是沒攔得住,兩人沖在前面和對方對峙。老賀甚至來不及穿上外褲,就加入了攔截行動,他弓著步,用盡全力,和一個人扭著胳膊。當(dāng)時,基地的幾個人眼看著攔不住皮卡了。有人馬上給山上的鉆機要通了對講機,得到消息的老鉆們當(dāng)時就炸了,從山上風(fēng)一樣趕來。皮卡輪胎首先被卸掉,地質(zhì)組的哥們們一看這架勢是要動真格的了,每人操著根帳篷桿子壯膽。氣氛瞬間升級。怒火騰騰的老鉆們沒費啥勁兒就搶奪下帳篷桿。自恃是甲方代表,地質(zhì)組有骨子天然的心理優(yōu)勢。領(lǐng)隊說話很呲,結(jié)果挨了頓胖揍,吃了大虧??碧疥牭玫降膽土P是鉆孔??祝瑏砟暝俑?。為保住這點兒有效工作量,隊長則在甲方公司賠禮道歉一整日。
冰雪覆蓋的江倉雪原,讓勘探隊第一次遭遇冰點。